大家好,我是陈拙。
医院里的隐秘角落——
医院里最伤心的地方,拍照的人是我们今天的作者陈送宝。
她所在的妇产科,本来是迎接最多希望的地方,然而因为临近肿瘤科,每当夜深人静,在照片上的这个楼梯间里,她总能听到各种各样绝望的哭声。
你们看,只是隔着这小小的楼梯间,人类的悲欢就如此不同。
最让她意外的,是一个深夜,在这里看到了自己熟悉的背影。
又是一个夜班,我在办公室写病历,一阵哭声突然从楼道传来。因为楼上是肿瘤科病房,半夜有家属哭是常有的事儿,我没放在心上,看着时间也不早了,准备去休息。
这时我听到走廊加床的病人说太吵了,一定要去制止才行。
另一个病人劝着:“算了,听说哭的是个年轻女孩子,刚结婚也没得孩子,得了癌症,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,哎这么年轻,可惜了。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,快步走向楼道,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,是小余。
在我们科室,年轻女孩儿的脸上往往挂着迎接新生命的喜悦,但这些年,我就遇到过两个特殊的女孩儿,她俩还没来得及做母亲,便奇怪地患上了一种病。而这病症,将要剥夺她们生育的权利。
此刻坐在楼道里哭泣的小余,便是其中之一。
第一次遇到小余,我一眼就在人群中注意到了她。科室里每天来的多是上了年纪的阿姨们,而她黑瘦黑瘦的,那张脸庞过于年轻,在人群中显得突兀。
她身后还站了一位中年妇女,脸上写满焦虑。
我看了眼她的门诊诊断:宫腔占位性质待查。一旁是主任龙飞凤舞的标注:择期宫腔镜检查。
我替小余松了口气,这种诊断和手术方式在我们科里太常见了,只要48小时内完成手术,她就能出院,此后也不会再和我们有什么交集。
她刚从常春藤高校毕业,上个月才结婚,夫妻俩都是博士,已相恋多年。
这次小余趁着假期回国探亲,想着顺便做一次孕前检查,好开始备孕。没想到,检查时却发现了问题,幸好目前看来只是个小手术。
超声报告显示,小余宫腔里有个2公分左右大小的东西,现在性质还不明确,考虑到她也没有什么特殊症状,大概率会是息肉一类的东西。
陪她一起前来的那位中年妇女,是小余的姨妈。
我跟她们俩说:“如果顺利,明天手术切掉,后天你就能出院了。一个月后可以考虑正常怀孕,大多不会影响你后续的生育。”
小余和姨妈没怎么再追问,便签好了同意书。
第二天一早,我作为管床医生,直奔手术室。小余已经完成麻醉,正在手术床上静静等着我们。我哼着小调消毒铺单,接好宫腔镜,内心想着早点做完手术,中午正好回去吃个热乎饭。
伴着电切环流畅的电光,那团意外多长出来的组织正在逐渐缩小,“这个东西怎么切起来有点脆啊?跟普通息肉不太一样。”主任边切边嘀咕,还嘱咐我,一定让小余等到病理结果出来再出院。
第二天查房时,小余已经精神抖擞地四处活动了。术后只是等结果,她闲来无事就在病房里溜达,看看书,或者和临床的老太太聊天,整日笑嘻嘻的。要不是她已经结婚,老太太都想把自己大孙子介绍给她做男朋友了。
怪异的是,术后的第三天下午,小余的病理结果还没出来。
这可不正常呀,理论上昨天就应该出结果的。我满是疑惑的给病理科打电话,他们说免疫组化刚出来,半小时以后能发常规报告。
免疫组化?我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,难道是病检有问题?当拿到结果时,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,再三确认上面的字:恶性肿瘤。
我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,小余的姨妈就走进了办公室。她看着电脑上的报告单,急切地询问结果。
小余得的是子宫内膜癌,这是最常见的肿瘤之一,仅次于卵巢癌和宫颈癌。最让我意外的是,这种妇科恶性肿瘤平均发病年龄在60岁,75%发生于50岁以上的妇女。
但小余这样年轻、还未生育就发病的,极为罕见。
子宫内膜恶性肿瘤的治疗,需要手术切除子宫,这意味着小余会永久丧失生育能力。虽然我们科室一年要切三百个子宫,但这对一个刚结婚,正要备孕的女孩儿来说,是莫大的打击。
姨妈一下呆住了,她左手扶住桌子,顿时红了眼眶,拜托我们先瞒着小余,然后脚步迟缓地默默走出办公室。她不敢回病房,站在门外悄悄抹着眼泪,嘴里喃喃说着:怎么会这样?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······
小余这么年轻的恶性肿瘤患者,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,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,我们都想保住她的子宫,让她今后能拥有自己的孩子。
为此,主任动用了自己所有的私人关系,问遍了国内顶级的妇瘤专家,甚至请来了学界老泰斗,可惜没有一个人建议保留生育能力的手术,因为一旦复发,她的生命就将走向终结,得不偿失。
医生终究是以生命为重,在生育与生命的抉择上,我们就是再犯难也要接受现实,毕竟只有留住了生命,她的人生才会有更多可能。
手术事关生育,具体的操作方案我们要和她的家人一起沟通才能决定。
小余的老公还在外地,医院,只是一见面就在女儿病床边争执了起来。他们相互埋怨是对方没有照顾好女儿,导致今天这样的局面,全然不顾女儿的情绪。
原来,小余父母都是大学教授,早年离异后各自组建了家庭。父母只是给小余抚养费,对她从来不闻不问,所以小余一直是和姨妈一起生活。
听着父母争吵,小余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,但俩人同时出现,却让她嗅到了一丝信号。她偷偷问我:“陈医生,我的病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,很严重吗?”
我只能支支吾吾的告诉她,主任马上会解释清楚,然后立刻躲开她的目光,带一家人去了谈话间。
主任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恶性肿瘤的诊断结果。只见小余先是满脸惊愕,泪水一点点从眼角溢出,她紧紧握住双手,低下头默不作声。
而她的父母只是迫不及待地追问手术之后,小余是不是就没有生育能力了?又问了关于手术的时间、费用等问题,中间继续夹杂着俩人的相互埋怨。
他们没有在意旁边的小余,更没去安慰她。
她就像枯树上最后一片树叶,摇摇欲坠,挣扎不过要凋零的命运。
没有歇斯底里,也没有哭嚎,小余的平静与克制,反而让我觉得有些害怕。这场持续半小时的病情交代会,我没听进去一句,一心想着小余该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,这个死缓一样的判决结果,留给她的只能是源源不竭的痛苦。
别无选择,为了延续生命,小余也只能被动接受手术,家里人也希望她能尽早治疗。
检查、备血、签字,手术准备一项项进行着。
只是每次来到小余面前,我都仿佛针扎般不敢直视她的双眼,总是交代完相关事宜就匆匆离开。好在她情绪平稳,甚至偶尔会走出病房和同龄的护士姐姐说说笑笑,主任每每看见都忍不住夸她勇敢。
一切看上去都很平静。
但就是在那段时间的夜晚,我在办公室听到了楼道传来的哭声。这时听到走廊上加床的病人聊天:“又开始了,一到这个点就哭,还让不让人睡觉了!不行,我今天一定要去说说这个人,要哭就走远点。”
而旁边的病人劝说,说这女孩还没生孩子,有多年轻,多可惜。
我越听越觉得像小余,感觉来到楼道,轻轻把掩着的防火门拉开一条缝,看到了小余的背影。初秋的夜晚楼道里浸着寒意,而宽大的病号服显得她的背影更加单薄。
我伸手捏了捏白大褂里的纸巾,终究没有上前安慰,掩上门离开了。
毕竟小余还太年轻,没有丈夫陪伴,没有父母安慰,白天她在家人身边假装平静,晚上没人了,才敢去发泄心中的情绪。
那夜撕心裂肺的哭声,在寂静的病房显得格外刺耳与扎心,没有呵斥也没有安慰,这些压力终究只能她自己一个人扛。
手术当天,小余躺在病床上,看上去一脸平静。我走过去,她还抬手打了个招呼,只是一旁的监护仪,因为她心率偏快一直在发出警报声。
知道她紧张,我开起玩笑:“一会儿麻醉医生一上来就把你干翻了,等你再醒来,就发现手术都做完了。”
她只是笑了笑,低声问道:“你说我做完手术,还能活很久吗?”
我赶紧安慰她,这种肿瘤预后会比较好,她的人生才刚开始,别担心。
我们保留了她的一侧卵巢,这样她以后就可以不用药物替代卵巢功能了,没准儿还可以通过其他手段拥有一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。
手术顺利,结果让大家都异常开心。
术后第一天早上查房,我终于见到了小余的老公,那是一个个子不高,微胖,戴着眼镜显得很斯文的男人。看到我们,便起身热情打招呼。
小余脸上略有些苍白,不过依旧难掩笑意。我站到床边打开她伤口的敷料,当看到那条从耻骨一直延续到肚脐的25cm伤口时,小余老公不自然地转身背了过去,而姨妈则偷偷抹了一下眼睛。
小余费力的抬起头看了一眼,夸我们把伤口缝得这么好看,“到时候长好了没有疤,说不定我还可以穿比基尼呢。”
我告诉她,这可是主任40年的手艺精华,保证半年之后就看不出来疤。
也许是老公的陪伴让她心情愉悦,术后小余恢复很快,没两天她又和大家说说笑笑,只是病房偶尔会传来她和老公的低声争执,大家以为只是小俩口年轻气盛拌拌嘴,也没在意。
术后的检查结果显示,小余的肿瘤期别还早,甚至都不需要再放化疗,只定期随访就行。
临出院时,我半调侃的说道:医生跟病人告别从不说再见,希望我们这次是永别,这辈子我再也不想在这里见到你了!
3个月后,我在主任的门诊却又见到了她。
这次是姨妈陪着小余来复查,检查结果一切正常。只是小余看起来状态特别差,整个人瘦了一大截,眼神灰暗,无精打采。
主任也甚是奇怪,便找机会单独问了姨妈。我们这才知道,小余老公是独子,因为不能接受一辈子没有孩子的现实,在妻子出院后,便提出了离婚,相恋多年的两个人,终究没能走到最后。
而小余的父母,自手术后便再没出现过,甚至要求女儿返还他们住院费用,还一度在家里大打出手。迫于无奈,小余只能一直与姨妈住在一起。说到这里,小余的姨妈又抹起了眼泪。
主任听完叹息一声:“我们终究是医得了病,医不了心啊。”
“在命面前生孩子算个什么!为了生孩子就不要命了吗?”主任拍着桌子大声说道。
这位中年妇女沉默了一分钟,只留下一句我要和我儿子商量,便丢下我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谈话间。
我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,这不是个善茬啊!
那是接诊小余一年以后,我刚刚从产科轮转回妇科,再度碰上了另一个百万分之一的病人。
确诊内膜癌的女孩小米只有二十多岁,比小余还要年轻,也没有生育过,从同事手里交接时,我没忍住爆了句粗口,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庙里拜拜转个运,怎么如此罕见的两个病人都让我碰上了。
同事继续给我暴击,小米是在家乡当地医院的,肿瘤期别晚,治疗意愿低,家庭困难还有纠纷,“特别难沟通,油盐不进,反正你好自为之吧。”
等第二天见到小米,我才彻底相信同事的话。
那是一张明明和我年纪相仿,却带着中年人沧桑的脸庞,凌乱的头发散下来,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墙面,动也不动的躺在堆满杂物的病床上。
而一旁的行军床上,坐着一个衣着随意的年轻男人,低头忙着在手机上斗地主,一边出牌还一边爆粗口,我们进来头都没抬一下。
“这位家属,我们过来查房了,你把手机收一下啊。”主任强忍心中的怒火继续说:“之前跟你们说的手术到底还做不做,她这个病不能再耽误了。”
男人终于抬眼轻飘飘说了句还没和家里人商量好,再等等,便又继续低下了头。
主任翻了个大白眼,气冲冲离开了病房。
旁边的同事小声跟我嘀咕:“这都几天了,还没商量好,我看就是不想花钱治了。”
同样是恶性肿瘤,但比起小余,小米已经有了远处转移的病灶,在内膜癌中已经属于比较晚的分期,只有尽快手术,联合规律的放化疗才能为她争取到更长的生存期。
可是陪床的老公漠不关心,治疗无法推进,我们医生只好对他进行夺命连环催,终于在第三天下午,等来了那个能做决定的人——小米的婆婆。
本以为她会是那个能改变现状的人,可没想到另一个噩梦又开始了。
“谁是小米的主治大夫,怎么开口就要我们家做手术,还要放化疗啊!”一位中年妇女操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,还没踏进办公室就嚷嚷了起来。
她看上去有点矮胖,酒红色的头发盘着简单发髻,上身一件红绿花的短款呢子大衣,下身一条黑色紧身踩脚裤,低帮皮靴上还粘着点点尘土。
想必这就是小米的婆婆了。
听我介绍完自己,她轻蔑地瞥了我一眼,这么年轻会看病吗,该不会是个实习的糊弄我,你们主任呢,我只跟主任谈!
“吵什么吵啊,谁要找我!”小米婆婆一转身,看见身高,身材壮硕的女主任气汹汹地看着她,立马矮了半截。
小米婆婆凑上前小心翼翼问起来:儿子说媳妇儿得了个什么子宫癌,是不是你们诊断错了,她这么年轻,结婚才不到一年,孩子都没生,怎么能得这个病啊,会不会是她出嫁之前就生活不检点?
主任的脸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,我赶紧把她们拉进谈话间,一关门,主任立刻扯开嗓门解释,小米病情已经很重了,重新取了活检,确定是一个高级别的浆液性癌,当务之急是要早点做手术,再辅助放化疗,不然拖下去,是要她的命。
小米婆婆听到要切子宫、卵巢以及相关的淋巴结,愣了几秒,第一反应是问儿媳妇做完手术是不是就不能生孩子了?然后丢下我们去找儿子商量了。
果然没过多久,护士姐姐急匆匆冲进办公室,哭笑不得地喊我去看看30床,说那边正在上演家庭伦理剧呢。
我一脸懵逼地赶过去,病房已经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病人和家属围的里三层外三层。
我费力扒拉开人群挤进去,就看见小米婆婆坐在地上,正拍着大腿干嚎:你得了这个病是要我们家断子绝孙啊?才结婚不到一年,孩子没得一个,现在就得了癌症要切子宫,我们家花了这么多彩礼娶你进门,最后要让我们家绝后啊!鬼知道你在娘家是不是就得了这个病,故意嫁到我们家来骗钱的,离婚!现在就离,你不能拖累我儿子!
她一边说一边拿手抹着眼睛,看不出是真哭还是假做样子。旁边的病人和家属也是指指点点、窃窃私语。
而小米的老公只是站在墙边,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闹剧,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。
再看小米,坐在病床上默默低着头,一声不吭。许久未打理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庞,看不清表情。只是那双紧握床单在不住颤抖的手,关节处已经泛白。
我气得大脑空白,正准备不管不顾咆哮这个恶婆婆时,护士长带了两位保安小哥赶来了。
听到再闹要把她们赶出去,小米婆婆从地上窜了起来,拍拍屁股,悻悻对儿媳妇说道:明天就去离婚,我们家不伺候了!说完就拉着儿子快步离开了病房。
而小米依旧低着头,一句话都不说,就那么呆呆坐着。
我对她真是哀其不幸,怒其不争。住院这几天,小米自己做不了决定,但她本人对治疗的态度也很抵触。护士让她化疗、放疗都不愿意做,哪怕是协助检查也很抗拒,每次我们都得劝半天。
不知是昨天的闹剧太过轰动,还是因为婆婆老公就此消失,第二天早上,我们见到了小米的父亲。
他五十出头的年纪却带着七十岁的沧桑,泛白的蓝色衬衫领口隐约透着黑色的印渍,宽大的黑色西裤腿边还粘着泥点。
看见我们来查房,父亲只是尴尬地搓着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,我甚至都能听见那如同砂纸打磨般的声音。他点头哈腰地和我们打招呼,不断道着大夫费心了。
小米似乎在父亲面前更加小心翼翼,一直将自己埋在被子里,连头都不伸出来。看着女儿这样,父亲也只是嘿嘿笑了笑,连忙给我们赔不是。
大家早已习惯了小米这样的反应,只是不知道这一次父亲的到来,能否替她做出关乎生死的选择。
我正在办公室整理病历,一抬头,便看见小米的父亲一副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。
我招呼他去了谈话间,准备认认真真跟他聊聊。
他慢慢坐下,支支吾吾,想着怎么开口:“大夫,我姑娘这个病能治好不,得花多少钱?”
小米家里挺困难,从小留守,初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,和老公也是相亲结的婚。她排行老大,下面还有一个弟弟要结婚,一个妹妹在上学,家里处处需要用钱,做手术只能去找亲戚凑一凑。
了解完这些,我一点点和小米父亲解释,他女儿得的病,说白了就是癌症,是治不好的,只能早点做完手术再放化疗,效果好可能还能活好多年,但如果效果差,可能很快就恶化,人财两空。
小米和小余还不一样,发现时已经到了中晚期,治疗效果可能也不像早期病人那样理想。
至于小米父亲关心的费用,我告诉他大概需要二十万,但有医保可以报销一大部分,这样压力也会小很多。
“她没买农合,当时为了节约那几百块钱,想着她年轻能有什么病,就没买医保,谁知道就摊上这么个大病了。”这个汉子带着哭腔絮叨着,左手摸了摸泛红的眼角,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揉得皱巴巴的香烟,猛吸了一口。
本来这里是不让吸烟的,但我没阻拦他,我记不清是怎么结束了这次谈话,只记得那个本不怎么高大的背影,在走出去的时候更加佝偻了。
下午,小米父亲来找我们,说现在手头不宽裕,医院去治。
我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,但也没法阻拦。
原本,我们还商量过,帮小米去众筹一下。这种事情我们以前也做了不少,但都是对那些有强烈治疗欲望,家里又确实困难的。
大家看小米这么年轻,就这样放弃太可惜,但她本人很抗拒治疗,我们也就没有再提及。
办手续时,我默默在出院小结上写下一条条出院嘱托。旁边结账的护士长也一口接一口地叹气,然后偷偷把能不计的费用都给他们划掉了。
这场悲剧,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用自己的办法写着结尾。
临走时,父女俩来感谢我们这段时间的照顾,此时小米换上了自己的衣服,重新梳洗的姑娘脸上似是有了笑意,腼腆地和我们告别,然后转身离开了。
我猜想,小米之所以如此抗拒治疗,拒绝接受现实,可能是心理上的应激反应。
恶性肿瘤对患者来说,是一系列的应激性事件,他们要经历生命的再生和维持,应对治疗,处理情感打击,去适应长久的丧失和改变。
而小米被突然宣告生命进入末期,而接受治疗意味着从此丧失生育能力,在她的自我认知体系里,活着的价值或许也受到了怀疑。
医院时小米那么决绝,甚至带有一丝轻松,可能她觉得脱离了这个应激环境,就没有人再去强调她的疾病以及家庭的不幸。
我不知道小米是否真的明白她这次转身的意义,只是脑海中一直回荡着她父亲的声音:穷人家的孩子得不起这个病,这都是命!
我很想在心底大声反驳,可是现实一遍遍告诉我们,穷病、穷命、穷心,这些都是医生治不好的。
再一次得知小余的消息,已经是术后一年,她的姨妈带着一沓英文报告单来找主任复查。万幸,小余恢复的很好。
那次出院受到打击后,小余在姨妈家休养了半年,完全康复后就和老公离了婚。
后来她回到美国,找了一份满意的工作,还开始了一段新的爱情。对方是个美国人,对于小余的过往表示理解,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,打算婚后领养孩子。
而小米离开后就失访了,我们也就再没听过她的消息。
中国可能是全世界对于生育最有执念的一个国家了,千百年来,在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”这种传统文化的熏陶下,生育对女性产生了种种束缚,不光是身体上,更有精神上的。
这几年,医院遇到了越来越多年轻的妇科肿瘤患者,因为生育的问题,她们被丈夫、父母甚至自己放弃了治疗,每当看到她们,我总会想起小余、小米以及后面千千万万个她们。
我并不想抨击渣男或者讨伐社会对于女性生育的歧视,因为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梦想与幸福的权利。
只是有时候,我还是会见到就像小余和小米一样的女孩,明明遭遇恶疾,耳边又充满了流言蜚语。我作为医生,有时无权评论,有时无力以对。
但我真的好想跟这些女孩说,无论选不选择生育,都是女孩作为一个人的权利。无论能不能生育,都不能成为衡量你们人生价值的标准之一。
先后治疗过小余和小米,陈送宝觉得她们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应激反应,只是小余因为有家人陪伴,才慢慢接受现实。但小米的家庭给她泼了太多冷水,无论是从情感还是经济上,最后连她自己也选择了放弃。
除了疾病本身,病人的心理反应常常被忽视,很多人在确诊肿瘤后,其实都会出现一系列应激心理反应,大致分为四期:
1.休克-恐惧期,出现心慌、眩晕,甚至木僵状态;
2.否认-怀疑期,不愿接受现实,怀疑医生诊断;
3.愤怒-沮丧期,易怒,感到绝望,甚至产生轻生念头;
4.接受-适应期,最终接受,但大多数人会陷入抑郁和痛苦中。
而陈送宝之所以写下这篇故事,就是想告诉那些像小余、小米一样的年轻女孩和家人,肿瘤并不意味着难逃一死,其实是可以通过管理达到长期生存的,关键是要处理好情绪问题,这样才能减轻痛苦,积极面对。
毕竟,疾病面前,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孤独抗争。
(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)
编辑:大乌苏
插图:娃娃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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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拙老友记安慰人心的医生,你喜不喜欢